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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弯如刀，月冷亦如刀。
刀月削，粗犷起伏的兽背蜇伏在旷远的清宇里——荒野的呼吸，危机四伏。
谁在霜雪斑驳的草根地上燃起松枝？在火堆旁，垂落一袭白衣胜雪？我的十指轻挑“吱哑”掉落些烧朽的枝末，黑茫的大地张着欲望的口，火难以抑制地挥舞着红色唇舌，探入夜的领地，挑畔它的寂灭——四野的空山似在沉睡，但谁也不能断定它们会在哪一刻惊醒，把我的狂妄一口衔没。
月出之前，我一个人走，大概是在马上睡着了，跨下的马也一嗒一嗒地打着瞌睡，偶尔抬眼，些杨柳枝在前拂面，或是黄沙漫漫，我忘了身在何处？行里，我终于把自己也给丢了。所以今夜我才会倚着冬的冰原，手握一泓冷泉，印泉的萧疏星月淡淡地散着幽冷的微光，想理一理那些不太久远的前尘往事，与星月同埋，然后，一饮而尽在这个不知名的所在。
酒，烈如山风，鼓荡在心里，竟烈出了热泪一滴。起身，拈着枯枝，霜地里行剑，挽起飞花万千。放歌纵酒，一坛沉香挑起，微倾，流泉奔走，淋于月下我霜雪一样的脸庞，胸中盛开一朵花，晶冷艳绝。
突然的嘈杂在空旷处周旋，一群人和一群马从黑夜里穿行而过，踏过我的堆火，急急而去，我并不曾想抬头，长久里我已经习惯不去过问任何与我无干的事，也不想有人来问我。只是，因为那毫无预料的一滴泪让我仰首，我要把它隐没在黑色的夜和黑色的瞳仁里，所以恰逢了你一闪而过的回眸——你像一只奔逃的狐，青衣扬起，伸展在无边的夜黑里，猎猎。你扶马而下，我不知道在你的眸里印入了一个什么幻相，你会那么迷失地诧异，又怕惊扰了什么似地小心翼翼，你低语自问：在什么地方，我见过你？
我知道，你必是在我的白色衫袖挥游间，看见那未曾远去的雨丝风片，在这个枯朽的季节里，你说，你闻到了湿的味道。我知道，同是在陌上弄桑的少年，转眼望不回白茫茫一片，浩渺烟波中，你使莲舟，我纵一苇。我知道，伯牙舍前那一棵树，两片叶的耳鬓撕磨里，曾与子期同邂逅了一回高山流水的旷古妙音。我知道——我别过头，门扉轻掩，把你当寻常过客——我醉欲眠君且去，我们没有明朝。
只是，为何我不能抑制地隔栅望你，断定你转身的背影里，我见到了一双青紫色的透明羽翼——想着你说，你是梦飞。
你走了，抱琴而来寻你的却是我。
三月的春风夹着冽冽的寒意，似乎笑里藏刀，让人防不胜防。我行走天崖，行走过每一片荒芜，寻你的足迹，想从佛扬起莞尔的一弹指里，偷回我的机缘，想在你我一样的荒凉的田土上试着栽下同一株桃花，待一次春暖花开，树下，我为你抚琴。但，我们为何总隔得那般遥远，即使有时，我似乎能觉察到你的气息就在周遭——转身里，你已擦肩过，渐行渐远里，我终于心灰意冷，瑟琴早已寂寥了弦丝，我也已忘却了宫商角徵，寻里，田间张望的桃花已过盛颜，剩着残红片许怨极春风。
罢了，我也当策马而去，远远地掠过高空的断云，也许会有一阵狂野的风伴我同行，我想着它便是那一个叫梦飞的女子，想着你纵使一次次地伤痕累累，纵使在喧响着黑色水流的孤高冷崖上，也能坚持以自己的方式于天地间开出一树繁华，而我，也要在这贫瘠的荒沙白漠，飞红点灯，待有一天，你路过时，知道是谁曾许下了这个一生一世的诺言：在寂寞的行路里，谁也不要再挥泪，在永夜的寒冷里，可以互为灯火。而我行至，必要在你的叶片上，刻上一个名字，她曾挂在天上，看水中的自己哭或笑，爱与恨，却淡漠冷然，她曾以为下一刻的圆缺都不在自己掌握，但她终于知道，她在空中洒网，也曾兜起过一颗明耀的星子。
我要对你说，我就是你的月儿。
那天，你踏着秋叶来时，你没有流泪，所以你在滴着血，我以为一望无垠的旷漠里，看见了乍然而现的飞天，以为是看到了奇迹。旁的是些什么人？我不知道，只知道你的周围总有很多很多的人，你却还是寂寞，我也是。在陌生的人群中，我看着你，隐匿着我心里的那一滴，我淡淡地说，桂花树下，有一席，酒已盈樽，能饮一杯无？你无语入席，我们闲坐，月下桂树宴客，绿袖提香盏。
我调起久置的弦琴，你接过，说要为我弹一曲。
我斜倚桂枝，看你一袭青衣垂地，张了弦的瑟琴膝上摆定，玉指轻抹，淡淡的荒凉一刹那弥漫于我的心弦，我早已料定，你要弹的必是伯牙毁琴的那支古曲，高山流水的相知，只是曲总会终，人也总会散，曲终人散时，我又该如何独对这方琴瑟？
一杯一杯复一杯，你且弹，给你这一夜，我且听，在山风里就着烈酒，想初识你的模样。佛的慈悲，在来去如风的人世，让我得了这片刻的欢愉。
你轻问：月下桂花香，独邀无人月。共醉一席间，浅浅画眉入。低问月儿，今日吾可媚？
我笑答：香染卿衫袖，佳人自然媚。明年花枝下，与月再共醉。
我已在这悄许了再续的誓言，我知道，你不会永远在此，为我抚琴，而我也总有一天，要远离。
只是，我们都要记得，有一棵桂花树，在遥远处，一年一年里静静地花开花谢，等着我们或许在倦了的某一天里会突然寻香而来，成全一次相逢。
我醉了，我还是不能见你离去的背影，不能见你青紫色欲飞的透明羽翼，所以，把离别的伤痛留给了你，醉醒时，请你已离开，让我只见巨大的冠阴扑面而来，不见你的青衣飘飞。那方锦瑟，你也埋下，此去我不会再把它弹起，如若，你不曾回还。
独自一人离开，独自一人上路，在这风雨如晦的江湖路上，遥处的灯已燃起，纵使你我背负的只是枯剑一支，纵使走至天地皆荒，也要走出另一片山高水长。
若有一天，你我能从万里之外走至同一起点处，我们也可把那陌上的青草再次忆起。